在楚地广袤的荒野里,约百年前的一个春天,旺盛的植物在疯狂生长,草芒闪耀着残存的雨水,昆虫在地下掘进,鸟在天空歌唱,阳光刺目耀眼。有黄土翻动的地方,农人们正播下他们赖以生存的粮食种子。这里,顺应着时令和季节,年复一年地繁衍,延续着家谱和种族。洞庭湖之南的这片山地,野蒿蓊绿,散发着浓烈的苦味,芦苇和蒲草在湖泽边柔软地摇曳,所有新鲜的叶片都在舒展,一浪浪的土地被翻耕出来,河流蜿蜒、山峦逶迤,只有赤脚的农人和散乱的农具在一丘丘自然起伏的田垄间,在山坡上出现。蓝色的天空无边无际,沩水潺潺流淌,山风澹澹吹拂,三个农民在栽种红薯的土沟中,将一件国宝青铜器从自家田里刨了出来。
在楚地的历史中,有着灿烂的青铜时代,有巨大的铜矿,比如在湖北随州,曾出土过曾侯乙尊盘,它被誉为商周青铜器的巅峰之作。而在湖北崇阳出土的一件商代晚期铜鼓——崇阳铜鼓,是中国的铜鼓之父。
青铜时代,在古老的国度里,南方北方的风格各异,气势不同,但都有青铜时代的巅峰之作,而南方青铜器物之恢宏奇崛、雄浑磅礴更加无法想象。四羊方尊显示出了高超的铸造水平,是“臻于极致的青铜典范”,也因此,它成为中国的十大传世国宝之一。
这是一尊什么样的青铜器物?那四只羊,有造型极其夸张的圆形犄角,线条流畅可爱,造型奔放沉着,四只卷角羊头与羊颈伸出器外,羊身与羊腿附着于方尊腹部及圈足上,其肩饰高浮雕蛇龙纹,尊的四面正中即两羊比邻处,又有一个同样造型神秘的龙头,整个纹饰细腻精美,难以想象的精美,3000年前的湘楚工匠简直是造化奇工。鳞纹、长冠凤纹、夔龙纹、蕉叶纹、带状饕餮纹、细雷纹,它们交相辉映,和谐地组成了这尊青铜器无与伦比的匠心与神妙。这个设计者是何方神圣,而铸造者又是什么非凡巨匠?
还有,这样完整贵重的大青铜为何会出现在楚地浅浅的荒野中?商周时期的宁乡没有都城的记载,也没有大型墓葬群,这样一件代表王室祭祀规格的重器,为何会孤零零地埋在田间?他们为何铸造如此庞大且精美的礼器,有什么样的国家祭祀或是部落祭典?商末周初,青铜时代的盛世,在这块偏僻的荒野上,是如何悄悄完成这辉煌一页的?这给后人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。
在这一带山地,除了四羊方尊,还先后发现了300多件种类繁多、风格神异的青铜器:人面纹方鼎、象纹大铜铙、兽面纹铜花觚、兽面纹巨型铜瓿、云纹铜铙、兽面鸟纹提梁铜戈卣……历史的废墟和遗址无论年代多么久远,终归会发现,在四羊方尊出土的炭河里,终于探明了一个方圆达14.5万平方米、今存面积2万平方米的古都城遗址,这里有宫殿建筑的地基和柱洞,有坚实的夯土城墙,有整齐的护城河。
在炭河里,考古工作者在青铜的铭文上,总算寻找到了一个方国的国名。这个南方荒草荆莽中的蕞尔小国,聚集着一批没有留下姓名的高超工匠。
在古都城遗址两公里的范围内,在这个叫月山铺的盆地,百年来,可以随地捡拾到青铜大器。上世纪50年代末,当地一位村民,也是在田间劳作,挖出了一件破损的青铜器物,卖给了废品回收站,恰好有湖南省博物馆派驻到废铜仓库挑选文物的师傅,找到这个碎成10多块的青铜物件,将其拼凑组合,闻所未闻的人面纹方鼎现世了,这依然是至今全国发现的唯一一件以人面为主要纹饰的方鼎。有一个在溪河边洗菜的村民,抬头时瞥见裸露的河床上有一个青铜古物,轻易地拔出来,竟然是商代青铜提梁卣。本世纪初的一个炎炎夏日,几个小学生在沩水河玩水嬉戏,看到河中沙子里露出一块青铜,于是几个人用小手挖掘,竟然越挖越大,一个重达61.9公斤的古铜器——兽面纹瓿出土了。还有一个村民,在师古寨顶采药,遇到一条蛇,村民一路追赶这条蛇进了一个山洞,结果在掏洞时挖出两件商代铜铙……当然,还有一些从此地挖出的青铜器,在过去漫长的年月,无人监管,流落到国外。
这里的青铜,人们赋予了它许多传说。这些传说都为青铜的古老包浆,再裹上一层诡谲的迷雾。但不管怎样,青铜是不朽的,冷锈的青铜铭刻着灼热的历史。稻谷渔歌,江花芙蓉里的青铜之音,铸造着楚人的胸怀与血性。吴戈犀甲,长剑秦弓,“身既死兮神以灵,魂魄毅兮为鬼雄。”那青铜敲出的神秘之声,穿越几千年的时光烟尘,在楚地空旷寂静的夜空里,在满天繁星中,久久奔流、缠绕,这历史的回声,缓慢、沉重、盛大、庄严,让一代一代的人仰望和聆听……(来源:《人民政协报》2025年11月20日第12版)
来源:今日宁乡
作者:陈应松
编辑:石宪